【一步莲华中心】菩提
【双帽十四周年生贺24h 07:00】
1、
灵魂从婴儿长为人，就需要经过悲欢离合、苦哀畏惧，才能彻知佛理，得知今世为人之因。否则，又何需来此一遭，修行向佛。
2、
一步莲华人生的前二十年在寺庙里长大。古刹身处群山腹地，苍柏森森，藤萝蔓茂，绵延的苔藓爬上矮石、墙根，时有鸟雀啁啾、虎豹盘桓，方丈借油灯为佛经墨笔作批，一只足月的虎斑猫趴在灯台上，神情慵懒自适。
“师父，经文也可以涂抹吗？”
“酒肉尚可穿肠过，由经文注我，不如我注经文。”
话是这样说，但老和尚总之并不食酒肉，深山生灵都是这座寺庙的朋友，一步莲华手拂过白虎额顶，白玉天珠层层缠在腕上，垂下一串琳琅，他闭目诵经时，有柔和浑然的悲悯。方丈只是叹气，说你还未悟得。
小小寺庙只住着师徒两人，二十年前，寺中一株碧桃忽然盛开了满树春色，方丈从寺院墙角抱回啼哭婴孩，随缘赋法，为他赐下戒名。苦集灭道，从这一声啼哭开始，人生之苦，由来未能尝尽。
“师父，为什么叫我做一步莲华？”
“一步一罪化，一步一莲华。”
苦海沉浮，未有竟时，但愿化罪弥孽，犹能看取满塘初放。老和尚看着山峰上一点圆月，手中木鱼敲下一声脆响，惊起了檐间栖息的飞鸟。
3、
一步莲华二十岁这年，方丈阖目长逝。
传说成佛者可得肉身不腐，老和尚在草蒲团上坐了七七四十九天，临走前对一步莲华说：“去！”
去哪里？去往何方？我从何处来，又该归何处去？
一步莲华收拾起行囊，装下凌乱的经书，烧尽的莲灯，一脚踏出大山，一脚踏进红尘，他想起很久前方丈讲过的故事，童子问：“如何是祖师西来意？”经师道：“庭前柏树子！”
他踏着端凝的脚步，下山去。
4、
一步莲华由单衣棉衣而知冬夏，由繁花硕果而知春秋，他行走在闹市，与在山间无不同，世尊说法，红尘三万六千场唯识唯空，世人活在一场大梦，梦中善恶纷纭，业火煎熬，他恍惚而不觉，又想起师父说众生皆苦。
生是苦，死亦是苦；艰难是苦，平逸亦苦。蒙昧痴愚是苦，清醒何尝不苦？他遍观此中芸芸，从村落走到书院，从刑堂走到医馆。山外燃起连绵战火，他见残肢碎肉，腐创断骨，土地被鲜血浸透，沾染刺目的红，杀戮者手持刀剑，意气风发地大笑。佛者口诵佛号，落下了山外第一滴泪。
前人云：夫天地为炉兮，造化为公！阴阳为炭兮，万物为铜！
他用清水给蜷伏在地的逝者擦净脸面，合上那两片不肯闭的眼睑。一步莲华指尖点在额心，梵文金字飘荡，为游离在人世的孤魂颂取安乐，迢递往生。
5、
道士问他：“一步莲华，什么是慈悲？”
他答：“宁可身入地狱，不愿众生入地狱。”
6、
一步莲华在江边遇到高冠广袖的道人。
他见到他时，道人正在往江水里放一盏盏纸灯。灯裁成精致的莲花，随水流轻快地飘摇，飘向目力不能及的远方。他问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这是一种习俗，传说可以将思念传递给远方的朋友。”
“你有很多朋友。”
“是啊，我有很多朋友。”
一步莲华听过这样的语气，山中几百年的银杏在风中洒洒细语时，油灯下的猫颂谒佛号时，白虎矫健地窜过巨大树根，盘踞在起风的层林，老和尚盘腿坐在上面，为他雕磨出一串晶莹的菩提玉珠。他接过天珠时，老人的语气也与此仿佛。
道士挥动拂尘：“还未请教大师法号？”
他垂目合十，眼底流过一片浓郁的飘飞的紫。
7、
一步莲华下山四十年，鬓已星星也。
他拄着杖，一身白衣，僧鞋丈量过万水千山的距离。四十年身在滚滚红尘，一步莲华的心装下清风明月、硝烟战火、苦哀喜乐，装下人世的烹油沸火，浇在佛者柔软的心尖。
腕间的白玉天珠仍似下山那年洁白无瑕，他耳边依稀响起当年师父的叹息：你还未悟得。
日前他去拜别友人，煌煌大殿中，号善法的高僧面目庄严，同他讲起生死六道，轮回无休，行恶者堕畜生犹不自知，善德广济，乃幸托中土，友人言：“知者不苦，不知者苦。一步莲华，你看过世间千万人，岂不知为孽者天窗难启，灵根难露。一线光明，如何求来？”
佛者欣欣微笑，口诵世尊，只言：“佛在庭前柏树子。”
蓝衣僧人熟视他良久：“若那虎豹豺狼，砖石瓦砾，恶贯满盈者，有佛性否？”
“一念有佛，现于共相种子，可知众生皆佛，谙佛性，知佛理，未有不可度者。”
他听闻友人深深叹息，依稀曾经入梦。
8、
他在做梦。幽暗深邃的山洞外，白雪遮掩了天与地的界线，深穴百年无声，寄养一株默然不肯绽放的莲花。佛者手指拂过深黑花苞，换来轻轻一颤。
梦里的他开口：“你在这里。”
花苞轻轻晃动：“你来了。我等了百年。从飞溅的第一滴血开始，从漫天大雪开始，我看这世间改朝换代，在征伐中燃起漫天硝烟，有人前仆后继，有人惨淡经营，有人在这条漫漫长路上迷失了，我在等你，也在等更多的人。”
莲花问：“世路轮回，不变的是什么？”
一步莲华人生的前二十年在山中度过，后四十年在红尘中走过，他的衣袖上沾染着青草与麦芽的香气，裙裾携带着藤萝和埃尘。他虔诚过，迷惑过，痛苦过，质疑过，佛者双眼看尽大千世界亿万幻相，一脚踏在出世，一脚踏在入世，茫茫两途，如黑白映照。
他想起师父在经文上肆意的涂抹，想起庄严寺院不熄灭的香烛，山中的猿猴在学人顶礼稽首，山下的人满手血腥，如案俎之鱼肉。他看到老和尚微笑的双眼，低垂的视线里荡漾着一轮月亮，坠着一滴泪。
他挥动衣袖，白玉天珠缠在手腕，于合掌时碰撞出轻响。他说：“我。”
群山寂寂，莲花在山中睡去了，它声音高亢：“是悟也可。”
9、
我与我周旋久，宁做我。
10、
一步莲华回山时行囊轻薄，他步履有蹒跚的老态，眼神却清亮，一只竹杖在山路敲出“笃笃”的空响。
鸟雀栖息在他的头顶，叽叽喳喳，虎豹在林间漫步，六十年恍惚而过，这片山林不曾改变。
虎斑猫闻知他的气息，从庙中蹿来远迎，佛者抬手启门，尘土与蛛网等候着他，院中银杏伸展枝桠，簌簌铺落满地金黄。
莲花灯亮起莹莹微光，草蒲团上安坐白衣僧者，他神情安详，面目遮掩在绣金兜帽之下，菩提绕在指尖，掌心开放金色的莲花。
他言：“你来了。”
一步莲华道：“我来了。”
11、
第八十个春秋，一步莲华圆寂于古刹深山。时值夏荷初放，风拂檐铃，敲响了沉寂百年的青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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