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无咎

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

【苍莲】青山独归远

他曾见过一位年轻的佛者。


道魔大战的滚滚锋燹已经远去,岁月渐渐褪色,像烈火蒙上尘埃。但他闭上眼,还能看到北越天海的长涛掀卷着狂澜呼啸,巨大天堑横亘万里焦土。浴血奋战的人,舍生取义的人,死不旋踵的人,牺牲与鲜血,让这片土地重回安宁,让千树万树展开最嫩的枝丫,挂上累累春色,流泉汩汩,鸟啭莺鸣。


二十年,于天地不过恍然一瞬。六弦之首在这时重访故地,他谢绝了门人弟子的殷勤请随,一支拂尘,素琴一把,踏过熟悉的山川河流。他的脚步默然无声,看着曾经被战火肆虐的土地,迁徙的人民造渠填垄,将赤地笼罩上葱茏绿意,欣欣禾苗拔长,随风摇摆,坚直挺秀。


他停在一间小小寺院的门前,举步进入。


四方的院落透露出一种古朴的安静。冉冉烟雾在殿前香鼎缭绕飘散,几炷香火色莹莹,注鼻有清淡檀香。银杏树洒下浓阴,麻布黄裳的僧人低头扫洒,不闻人声嘈杂,只余扫帚与落叶交杂的沙沙声。


这地方足够偏僻,连香客都少得可怜。苍穿过小小偏门,他印象里,万圣岩虽是煌煌佛宗,却也有一处清幽,那是供众僧休息的后院,种了一地黄菊与芍药。石质的圆桌摆放在小院中间,凿痕刻就棋盘,花圃围着篱笆,举目有一棵高大的海棠树,春夏之交常见落花。棋盘如天地,棋子是星,十九道间,也蕴藏着玄玄的幽奥。一步莲华曾言棋盘如征战,杀伐之气过重,他偶尔也陪苍游戏落子,那棋走的没什么道理,却被弟子们相传艰涩,其实游戏也只是游戏。


他的思绪远远飘荡,眼前石桌上刻痕浅浅,有僧人收拾着棋子,苍上前去,垂目看了看残余棋局,那位小僧歉意地一笑,合十问了声好:“施主对这篇残谱感兴趣吗?”


棋子由石头磨成,瞧上去有些不够光滑的粗砺,那是一盘乱棋,又被不着章法地收拾去了大半,但仍可看出棋势的随心所欲。他看向僧人手中的一卷棋谱,客气开口:“劳烦。这篇残局叫什么名字?”


“没有名字。”


“何解?”


僧人露出微微笑意,抚摸着掌中旧卷:“相传曾经有两位前辈拾棋落子,成就这卷珍珑,但并未为这卷棋谱留下名字。我初时以为高人行事,总是随心所欲,有不能解处也是寻常。等我真正读过卷中内容,才明白为何如此。”


他弯腰以袖掸了掸矮圆石凳,请苍坐下。


“施主问我何解,不若亲身一试此局。”


苍展开那篇棋卷,纸页些微泛黄,透出厚重的旧木头味道。他捻起一枚黑子,按照纸上描画落在边角。僧人无声地看了他一眼,只是配合地将白子推在一旁。


这盘棋在沉默中渐渐展露全貌。


这种感觉着实玄妙,苍垂着眼睛,黑子在他手中,仿佛是天上的星宿,苍龙摆尾,白虎卧风,他的起势行云流水,中盘如潭积厚,收势却像长涛怒浪,跌宕不休。对面的佛者竟然不落下风,步步静如佛颂,无声却透露着绵长的安然。


那是与所有人不同的。苍见过许多的佛者,煌煌尊威者有之,凌厉锋锐者有之,雄浑气概者有之,慈悲为怀者有之,但那都不似一步莲华,像是把温和与悲悯刻入了骨血,却又蕴含着生生的力量,潜伏在眉目里,埋藏在举手投足间,映照在一言一行、静默心底。他一时错觉,那只执棋的手温软白净,还缠着层层的玉润菩提,随他波涛荡荡,也像磐石,不动其中。


苍将最后一枚黑子落下,那已经是棋谱上的全部。


风徐徐吹拂,无人言语。他以为这局复盘至此为止,却见僧人执起白棋,于下一步落子天元。


他乍然抬起目光,神色是未变的沉静,僧者似察觉对方疑惑,合掌唱了声佛号。


“这局棋,小僧参详了三年,于其中内蕴,始终只得隐约,今日与施主对弈,竟然突破灵关。这步天元,是开端,亦是终末。”


当年这局棋,游戏自然大化之理,黑白二子交织相错,阴阳交融互根,其势已是无所终结。偏在两人静对未续之时,清风携来灵花有信,一片海棠冉冉而落,坠在当中天元。正如佛者所言,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,这是鸿蒙开端的一子,亦是终末之末,最终的一声轻响。


只是他与一步莲华心中默契,罢了棋盘,未曾与他人提起。这副抄录的残谱便停留在怒涛未歇的一子玄玄。谁知在这方偏僻的寥落古寺,竟然得复全局。


“阁下深得棋理,”苍端详着天元上静置的白子,音声徐徐,“这便是无名之意。”


“观施主棋势,已得无名之意。”僧人未直接答他,相望神情中似有别样感悟:“敢问施主,可曾见过此局?”


苍颔首,却未道出全部:“从前曾与友人描摹,今日再遇,略感亲切。”


“小僧冒昧,欲请施主详谈佛理,不知此愿可能成否?”


僧人合十开口,颜色庄静,语气中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欣然。


这让他模糊想起寄居万圣岩参法的时光,那是很久之前,久到他与一步莲华还未成就先天,未来的圣尊者已具沉稳姿态,但还掩饰不住偶尔的见猎心喜,也会带着殷切,要求与他人论理求禅。那样积攒着厚厚香灰和檀木气息的日子,是卷卷绣金佛经,一点如豆的灯火,和垂墨横斜的白宣,构筑起寂然饱满的天地,也是种子,种下不会凋败的一棵树,一株参天长青,在狂风席卷时,顶立起欲隳的万里河山。


他随着僧人步入书阁,小小寺院,藏书竟然颇丰,年轻的僧者显然是此处常客,他循理而问,苍阐微与答,一来一往间,探讨益加深晦,僧人几番执书长思,面上不见倦意,唯有闻知奥理的欣然。


就像……


他最终未将疑问诉诸于口。离开时月色已中天,星子于黛夜璨璨发着光,安静地注视着尘世的灯火。山间微风缠绕在他的襟袖,苍抬首远视着无边夜空,在三垣之外,北斗以里,如烟的银河穿过巨大的天幕,代表春天的青龙七宿盘旋呼啸,一颗新生的星星挂在它的须角,光芒温润,颜色明亮。


他挥了挥衣袖,沿着古道缓缓下山。漫天的星光温柔地笼罩下来,在他背后,交织成一片流动的波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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