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无咎

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

【殢师】问心之石

   “慈光之塔,从来无雪,你知晓吗?”

  无衣师尹习惯在话术上迂回,但几乎成旧例的一句迂回,于听者可以等同于单刀直入,于问者则是根深蒂固的执着——他实在不习惯毫无美感的直来直去,虽然这修饰已经失去原本意义,在寂井浮廊一片皎白的飞雪中,也可算作咏景的抒情。
  大多数时候,剑者会毫不留情戳穿他话底的暗流,偶尔则答以沉默。雪中谜究竟是什么?这个答案或许只有殢无伤本人知晓,但在简短的交谈中,无衣师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则谜团的分量。善结者,无绳约而不可解,疑问因人的执着困于心,衡于虑,在长久的岁月中结成难解的结,而善云手腕的政治家,不介意使这份执着更牢固坚硬。他清楚自己的劝解会起到反效果,长久地立身于政治漩涡,把握人心几乎也成了本能,飘雪的剑客洞悉于这份利用,但他有他的坚持:两份不同的还情有同等的重量。紫衣文士的眉目间有那个人的影子,那是他黑暗岁月里的光芒,一只轻盈飞舞在蓝天下的白蝶。

  他们的关系始终不咸不淡,又微妙得如同相知多年的老友。无疑对二人来说彼此都是特别的,但谁也不会宣之于口,只因这种特别实在是过于复杂了。

  
  无衣师尹心绪不佳的时候,会带酒来。酒是薄酒,清澈又甘淡。他的嗅觉出了问题,有时只能闻到血腥,其余味道都被掩盖遮蔽,但就像辣味不依靠味觉存在,酒的甘洌同样如此。当他把酒液载于翠绿的竹叶,望进那一波荡漾时,清醇的滋味便随风送到鼻下,混着风雪的寒意由鼻窍灌入天灵。寒冷使人清醒,而酒气总能使悬留的血腥味不那么引人关注。
       这时候他会不寻常地发发牢骚,或者流露出难见的惆怅感慨。剑者拒绝与他共情,他不能确定那些感慨是出自真心或只是利用的铺垫,或者师尹的真情也早被他自己当作一种工具。浑浊的虚伪最令人厌恶,这时候他的言语更像他的剑锋:
       “直说正题,对你有难度吗?”
       “哈,你啊……”
        那双漂亮的眉眼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,只能借叹气转过话题。殢无伤喜欢观察这双眼睛,无衣师尹从不轻易让自己的眉头皱起,他始终把自己外放的情绪调停于饱满温和的状态。但人的眼睛很难说谎,眼相比它的主人更为诚实。
         这双眼睛也给过他意外,不止一次,他在一瞬即逝的眼神中窥见过轻松。轻松,这种情绪让他更加疑惑,但每当他想进一步探寻,又只能看到充满利用的浮光了。
         ……
       “近期中必有人会来找你。向你讨取墨剑铁涎,吾希望你将那人擒下交吾。”
       “……若事态不能控制,那就是他的命了。”
        清润声音历历入耳,剑客不语,于风雪中漠然。他知晓那名学生,出身于慈光之塔秀士林的青年,向来为师尹喜爱欣赏,如今被抛弃得干脆利落。
         他思索。无衣师尹,什么才是你的真实?

         无衣师尹是一个政客。

         当那个白月悬明的夜晚来到,金色的羽箭从空中坠落,象征着一羽赐命已命殒墨涎之下。昏暗的黑夜悄静,把一切秘密吞没在茫茫夜色里,无衣师尹静坐未动,双手抚上冰凉的箭柄,借着夜色把心中哀恸饮泪封存。鼻下血腥味愈发浓厚,这次他没有燃香,他想,这是该忍受的,就当做送他的学生最后一程。 

         许久之前,年轻的一羽赐命询问过师尹一个问题:“如果面临两难的境地,应该如何取舍?”
         紫衣文士焚香冉冉,眉眼隽笑,揉了揉眼前少年柔软的发顶。“要听从你内心的声音,它会告诉你你该怎样做。”
         少年锲而不舍地追问:“如果我的心也不能做决定呢?”
         他是个明慧的孩童,眼神纯净而信赖。无衣师尹沉吟片刻,回答的心情连自己也感觉陌生:“如果心不能做决定,无非是在情与义之间挣扎。但为情弃义,并不是最好的选择,人生在世,有些原则不能舍弃。”
         这是他不能做到的。他一生的情都给了这片土地,奉献到死,鞠躬尽瘁,所不能周全的道义与遗憾,实在太多。如今,问出这个问题的孩童,也如风沙散去,被自己亲手送离了。
         如果殢无伤看到这一幕,他会说什么呢?也许是,“既已无情,何必佯做多情。”
        霜发的剑者散去指间最后一缕盘桓剑气。寂井浮廊回归满目寂静洁白,他倚在廊下,眼前是师尹白日里带来的酒坛,天上是素白清朗的月亮。酒极淡,他忽然想饮,酒液入喉的瞬间,怀中那块雪沸石隐隐做烫,似乎化成了一团大火,跳动着沸腾挣扎,蒸腾出冰雪融化的迷蒙白气,他将那块石头扣在胸口,滚烫的温度仿佛一蓬泵动的心血。
      

 
         慈光之塔的无衣师尹,究竟多情或是无情,这似乎是个简单的问题。但于师尹自身,这个问题便复杂起来。他可以不假犹疑地利用或牺牲身边的人,但他也清晰记得双手沾染的鲜血。岁月缓缓流逝,曾经挣扎扣问的心情似也模糊,但鼻端连绵的血气仍把他禁锢于深渊的狭缝,无情地提醒着自己以性命书写的长卷。
         他麻木而不愿麻木,浑噩而不愿浑噩,剑者剖心剖肺的直白语锋就成了最血淋淋的刀刃,剜肤锥心之痛能让人清醒。那是他的问心之石,诚实地提醒着他所选择的虚伪与残忍。在殢无伤面前他足够真实,这种真实的来源非是他而是剑者,因对方总能看穿他言语所指向的目的,看穿他变化的心绪,于是习惯性的伪装也真的只具有习惯的意义,他在这种时刻感觉到真实的自己。在那片小小雪境,无衣师尹实觉轻松,他的眼内藏着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明快,如同卸下尘世的重重污浊。
         但师尹是属于尘世的,正如他不会是蓝空下翩跹的白蝶。他也不会是光。

  

        无衣师尹再次来到寂井浮廊的那天,仍旧带了一坛酒。这次的酒香浓烈淳厚。他不似往常只嗅酒香,清澈的酒液入喉,呛咳得双颊泛起了粉色。剑者冷淡的目光投来,他“哈”了一声,只觉无限感慨。
        “身为慈光之塔的师尹,有难以回避的做法。吾不能让事态出现可能的变数,抉择之下,唯有引刀一斩。”
        但预想之中的回复没有出现。师尹扬眉望去,剑者手上把玩着一块晶莹的石头,他的眼神专注,流露出深沉的静思。雪落地簌簌,风声迟缓了,为铺地残白刻下时光的寂静。黑与白的天地纯粹而纯净,醉意沉沉地弥漫,将天地朦胧成一色的漩涡,无衣师尹陷入沉睡的前一秒,映入眼帘的是满目无尽的皎白,如同明亮的光。

         这一天,是一羽赐命死后第十八日,而距离他被遣入苦境,还有整三个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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